在《仙山樓閣》中追摹大唐盛世之霞光

張大千向來以“血戰古人”著稱。煌煌巨制《仙山樓閣》圖軸，則或可稱為大千先生“最具野心而又最華麗之作”。

 
張大千《仙山樓閣》
立軸 設色絹本  204.5×106 cm
張大千先生家屬舊藏

     《仙山樓閣》是張大千巴西時期的摹古巨制。以沒骨重彩繪于古絹之上，畫心為同類作品最大尺幅，“或是大千先生最具野心而又最華麗之作”（謫仙館主語）。畫中樓閣、山川取法自莫高窟唐代壁畫，又加入了畫家對張僧繇、楊昇山水畫的想象和重建。畫中山、石和樹葉空勾不皴，并以礦物顏色暈染之。朱砂、石綠、石青等色彩的碰撞、滲透、交迭，已依稀透露出即將橫空出世的華麗潑彩之霞光。

      此作完成后璜裱付托東瀛黃鶴堂主人目黑先生，配以仿唐紋銀鶴壽軸首、東洋古絲絹軸裹，美輪美奐。此后，該畫作一直秘藏于大風堂逾半世紀，2001年大千夫人徐雯波女史始托付謫仙館主始呈見于世。

      張大千的青綠沒骨山水約出現于三十年代中期。1934年，他正是以此種典型富麗堂堂的山水震撼了北平的觀眾。大片白云用粉，巒頭樹木用青綠，山頭亦用白粉，偶而大片用金鉤畫，此為紅樹、青山、白云奇峰的磅礡景致，氣派堂皇而極富裝飾性。大千在這類作品上多有題跋，述及淵源家數，上溯宋代王晉卿，甚至遠及楊昇和張僧繇。

 
《巫峽清秋》，三十年代，中國嘉德2010秋拍LOT441，成交價：RMB2800萬元


《江隄晚景》，四十年代，中國嘉德2017秋拍LOT263，成交價：RMB1.322億元

      事實上，張大千對唐人青綠山水的追溯和重建一直都未停滯。其從明清諸家入手，后來又在市場上大肆搜羅宋元名跡。張大千亦不止于宋元的宏偉，又遠赴敦煌以期尋找更古老的繪畫傳統。此幅《仙山樓閣》的構圖，即出自北宋山水的宏偉壯闊，加上唐代壁畫的謹嚴精麗。
 
      《仙山樓閣》中的亭臺樓閣可從莫高窟壁畫的唐代建筑中尋得源頭。如，此作中樓臺與敦煌172窟的角樓有諸多相似之處，“七朱八白”與“紅綠彩畫”，均在《仙山樓閣》中有著清晰的交待。大結構的朱紅、“重楣”結構上，闌額間斷的白色長條，赤白為主、青綠為輔的色彩搭配等，都是敦煌壁畫中的唐代建筑的特點。回廊中的方磚，和直出于水中的網柱（畫中基柱一部分位于水中），也都可以在唐代壁畫中發現出處。

《仙山樓閣》（局部）


莫高窟217窟北壁（盛唐），其中可見斗拱處整齊的點畫，與方磚的應用


莫高窟第172窟，北壁（盛唐），其中可見出水的基柱

      有意思的是，張大千為了強化歇山頂，在斗拱處以石青、石綠整齊的點上了兩排鮮亮的圓點，極富裝飾性，攝人眼球，使人想見迷蒙仙霧中樓閣散放出的熠熠光輝。

 
      遠景部分，如階梯般層層高起的三重山巒，也可在莫高窟的多幅壁畫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排布。如，217窟的南壁西側，根據《化城喻品》繪制的山形圖景。
 
      三重山巒呈現出靜謐且高古的意向：勾描筆法單純，摒棄綿密的皴法、細碎的礬頭、奇絕繁復的造型，而專注于色彩的純粹。山峰以石綠與淺赭相間染出，石綠、朱砂與墨色交融滲透，形成奇特而神秘的光影與節奏。正是這種最樸素和寬闊的造型給了礦物顏料流淌的空間，也給了畫家專注于此的心理空間。

 
張大千《仙山樓閣》局部

       這樣的嘗試應該是讓大千頗感喜悅的。所以我們看到了畫面細節部分的兩處“實驗”：一是巨樹上淋漓的石綠葉片。另外，在畫面的邊角處，小心翼翼地出現了石青。在石縫中、邊緣的樹叢中，亦有極為克制的一兩筆。
 
       世人眼中大千變法，是深厚摹古功力地倏然迸發，而壯闊的《仙山樓閣》如同最珍貴的“解析”，昭示著大千在這變法的隘口的嘗試與突破。

 
張大千《仙山樓閣》局部

      此作中樓臺與敦煌172窟的角樓有諸多相似之處，而大千確也現臨摹過172窟《觀無量壽經變》。有意思的是，《觀無量壽經變》記錄的是被囚禁的韋提希皇后的故事，韋提希皇后沉思冥想夕陽、流淌的河水及西方極樂世界的種種場景，并在這一過程中逐漸發現了佛國的光輝，直到阿彌陀佛和其他的所有佛國金色神祗出現在她的眼前。

 
莫高窟第172窟 北壁 盛唐

      遙想此時的大千，正在醞釀嶄新的潑彩風格，而這幅《仙山樓閣》正是大千在即將迸發前對傳統的回溯和反芻。雖然我們無法佐證此為大千諦觀之作，但是大千隨后忽攖目疾，視茫茫矣。而潑彩漸入佳境，大開大闔，辟混沌手，竟一發而不可收。或正暗合佛語：“閉目開目，皆令明了”。
 
      大千先生早年筆墨游戲于石濤、八大揚州八怪，壯年敦煌面壁三年，吸取隋唐五代藝術精華，作風突變，自啟“五百年一大千”真正竅門。五十年代先生于巴西八德園繪制二十余件仿古鉅制，用以挑戰古人及當代鑒賞家。此等畫作無論顏料筆墨用絹璜裱都秉承晉唐古風，引起當年歐美眾博物美術館一陣騷動。其中《韓幹（款）圉人呈馬圖》（今藏巴黎切奴斯基美術館）、《關仝（款）崖曲醉吟圖》（今藏波士頓美術館）、《巨然（款）茂林疊嶂圖》（今藏大英博物館）及《吳中三賢圖卷》（今藏佛列爾美術館）均為舉世公認大千先生血戰古人之鉅跡。此二十余件作品中，“仙山樓閣”或是大千先生最具野心而又最華麗之作。畫心尺幅是目前可查證同期作品中之最巨大，璜裱則付托黃鶴堂目黑先生，配以仿唐紋銀鶴壽軸首，選用罕見東洋古絲絹軸裹。全幅筆墨以張僧繇楊升沒骨破彩法繪于古絹，巨大畫面只鈐一巴斯巴文印，繁中見簡，確實高境。此件秘藏于大風堂超越半世紀，公元二零零一年大千夫人徐雯波女史始托付館主呈見于世，時光荏苒，轉眼壹拾又九載，如今再觀，能無慨嘆。

——謫仙館主識于庚子年閏四月初一